2009年10月21日 星期三

《實作編輯心法》序: 常識乎?非常識乎?

──「編輯心法」說從頭

「弱勢不爭,強處不讓。」
──李仁芳(政治大學科管所教授)*註1

「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
──《周易.繫辭傳》


親愛的朋友:
真巧。
八月中旬,我開完刀,從醫院回家休養*註2。靜養中,反覆思考寫了近30萬字的《編輯力初探1.0》該不該續寫、怎麽續寫、是繼續延用舊名或另起新名時,驀然跳入眼簾的是寂然先生在《亞洲週刋》一段介紹梁文道先生新著《常識》的文字*註3。《常識》是梁先生時評和雜文的結集,寂先生引用書腰上的文字,云:「本書所集,卑之無甚高論,多為常識而已。若覺可怪,是因為此乃一個常識稀缺的時代。」這幾句話深深地鑽到我心深處。

梁文道這麽謙虛地定位自己,我為之感動不已,同時也引發我以「常識」這個角度,重新檢視自己多年來書寫的文字,算不算是記錄了編輯工作中的基本常識,來報答養育我的編輯/出版界?

突然之間,悲戚之情從心田湧出。
我書寫的那些文字,只是一個學習者於暮日時分所記下的、極個人化的工作體驗和人與事的追憶,離眾人共識的常識大道,可遠呢!

經由這番覺悟,決定將《編輯力初探1.0》續寫之文,另按個名兒,曰:《近乎常識》。意思是說,假如今後這兒收錄以書信方式堆砌的內容,能夠有點兒像「常識」的話,將是對我最大的恭維,我也要求自己以此作為標的,全力以赴。

隔天,細細思量之後,又覺得欠妥。因為梁著以世道常理,訴諸光怪陸離的現實社會,所求的是公平正義的普世價值(常識),並以此做為量尺,月旦政、經得失。而「編輯」這一行,却難脫商業思維「競爭意識」的覊絆,而浸有常理之外(非常識)的脫幅之舉。這麼一思量,我知道自己犯了錯,褻凟了「常識」這詞兒,硬把蘋果和橘子凑和在一塊兒評比了。

或許,話該分兩端來說﹕「常識」──那是根本、那是每個編輯必需的基礎知識,這類經典型的工具書,書市上深、淺皆備;但「非常識」的編輯之道,常常隱藏於打開常識之門背後的角隅(細節;常理之外)。細心、好奇、不甘心隨俗的編輯,或有幸、或不幸誤觸「旁門」,步上「左道」,跌跌撞撞之際,有時偶有雪泥鴻爪之得。

我在這兒,刻意用了「旁門」、「左道」疑似反動、非常識的「異辭」,因為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異見」,常常難登大雅之堂,但若將「它」置於創新層面探究,則或暗藏柳暗花明之機。

在我學習編輯的路上,這類「非常識」的經驗教訓帶來的收穫,養成我不按牌理出牌的習性,總在山窮水盡時,得到助益。現在,我很願意坦誠交代這一路上,自己從日常實作演練中,摸索出用在編輯工作上的心法,工作心法可總結成《老子》中的十個字:「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我曾一再用它詮釋、追踪、改造編輯工作內涵、並嘗試尋找更多可依循、可移作準則的抽象觀念,引導我組織純屬個人的編輯思維,以砥勵自己、成全自己。

首先,來摸索一下「十字訣」的意義吧。
在我讀過有限的解老書裡,陳鼓應先生的釋意,最能打動我,引出無限想像空間。例如他在《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對「道」的描繪,移至當今依然充滿指引性,他說:
「道,事實上只是一個虛擬的問題。老子所預設的『道』,就是他在經驗世界所體悟的道理。……我們也可以視『道』為人的內在生命的呼聲,它乃是應合人的內在生命之需求與願望所開展出來的一種理論。」*註4

隨後,他展開對「道」各種義涵的探索,從形而上的實存、一種自然界中事物運動和變化的規律性以及人生準則、指標或典範之中,試圖找出它的脈絡意義。

其中,對「規律性」的解讀,特別發人深省。
陳鼓應認為在老子的意識裡,「自然界中事物的運動和變化,莫不依循著某些規律,其中一個總規律就是『反』(即「反者道之動」),──事物向相反的方向運動發展(生→死);同時,事物的運動發展總要返回原來的原始的狀態(死→生)。」他點出其中所蘊涵的兩個概念﹕「相反對立」與「返本復初」。他從這兩個概念出發,把「道」的規律性做了深層的剖析﹕

一是對立轉化的規律。說明「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對立面,……並認為『相反相成』的作用,是推動事物變化發展的力量,……而相反對立的狀態是經常互相轉化的,大家要從反面的關係中,去把握正面的深刻涵義」。

一是循環運動的規律。「反者道之動」的「反」,另含「復」、「返」、「周行而不殆」的意思,換句話說,「循環運動是『道』所表現出的一種生生不息的規律」。*註5

我自以為是地強將這些意思,套用到編輯思路上,依現在流行的觀念,就是把兩個看似不搭調的東西──《老子》和編輯工作──凑在一塊兒,看看能不能萌發新意,這也有個新辭,叫做「混搭」*註6。親愛的朋友,我就這麽牽強附會的尋求編輯工程的突破點,硬將「出版現狀」解釋成「正(常)」,那麽「反(非常)」是什麼?隱身在哪兒?

「反」的精髓在現實世界演化到極致,即成「異端」。也就是說,不會人云亦云,總是與眾不同。我非常喜歡俄羅斯作家葉夫根尼•扎米亞京(Евге́ний Ива́нович Замя́тин;1884-1937)的話:「異端對人類思想的健康是必要的,如果沒有異端,也應當造出異端。」
每反芻一次這句話,心裡就默唸:編輯人在編輯領域也當如是!

身為出版這一行的參與者,在「正(常)」的既存狀態中,是很難討到便宜的,那裡競爭激烈,是俗稱「紅海」的戰區,對急切的新加入者而言,處於不利的地位。除非有不得不爭的理由(那就另有遊戲規則可循了),否則弱勢的新進者,去爭什麼?殺敵一千,自損一萬,這仗怎麼打?唯有避開競爭、另覓無主之地(「反」的隱身之處),才是上上之策。

我們都知道任何一個新事物(產品)剛出現的時候,如旭日之東昇,生氣勃勃,充滿生命力和未來性。可是隨著歲月推移,從起步期(Introduction Stage)、成長期(Growth Stage)、成熟期(Maturity Stage)到衰退期(Decline Stage),一步步由「生」(藍海)邁向「死」(紅海),做為編輯/出版人,我們如何學會辨識市場(某產品)的生命周期處於哪種階段?最佳抉擇當然是第一或第四選項──在方興之初或強弩之末時──切入市場。但依總規律(「反」)而言,第四階段疲態已露的市場,才是大商機所寄之處,因為彼將被取而代之。

我深信聰明的經營策略規劃者,一定通曉如何趨吉避凶。例如,Google的創始者,一開頭就沒加入既有市場的領先圈,鎖定了別人輕忽的「網上搜索」;詹宏志到了遠流,放棄文學,擁抱冷僻的心理學,都屬(「反」的)佳例。我們看到「廣達集團」董事長林百里對位居學校尖端的電機系學生喊話﹕「你們似乎該考慮要不要轉系了?」的背景亦復如是,他告訴年輕人,切勿盲目投身熟透的領域,要放眼未來三十年的風雲趨勢,才有明天(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49信)。

既然認知這是「事物運動和變化的規律性」凸顯的價值觀,我對「非常(反)」現象絕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希望就在那裡──我們從現狀(常)的對立面(反),在「最」、「極」、「顛覆」的一端,掌握變因,找到不同以往的路──它變身為所謂的「破壞性創新」、「不競爭策略」、「藍海」、「另闢蹊徑」……等觀念,笑瞇瞇地向大家招手。

而「弱者道之用」,則在昭明另一個生存之訣。根據文意,陳鼓應是這樣解釋的:「道的作用是柔弱的,『柔弱』即是形容『道』在運作時,並不帶有壓力感的意思。」*註7

他分析道﹕
「一般人多要逞雄、爭先、登高、據有;老子却要人守雌、取後、居下、重無。老子認為,守雌要勝於逞强,取後要勝於爭先。他說,下是高的基礎,奠基不鞏固,高的就要崩塌了。」*註8

所以,「弱」才是一切之基,因為有弱,才會有強;用弱,才能圖強。尼釆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開宗明義說:「啊,偉大的太陽!假如沒有你所照耀的人們,你的快樂何在?」他的讚唱,不是沒道理的。沒有渺小的人類,太陽談什麽偉大?另一方面,當渺小的萬物面對大自然時,如何順應自然之道,當是生之真諦。

在學習編輯的路上,我從不是強者,必須時時低下頭、彎下腰,謙卑聆聽;也正因為如此,走過的每一步才能記憶清晰。在以前寫下的書信中,不止一次強調這些文字是「弱者的兵法」,希望樣樣輸人如我的編者,學到偷生之策。

我把這道理用在編輯作業時,曾折衷地採取二八開,來面對競爭。換言之,只用兩分力量,攻其所必救(逞雄、爭先、登高、據有。稍稍給他們壓力:一則牽制對手的力量,不讓他向我們不能預期的方向發展;一則不讓他忘了我們的存在),其餘八分力量,放在開發新路線的未來主戰場(守雌、取後、居下,重無),一旦時機成熟,如瓜熟蒂落,手到擒來*註9。

《老子》博大精深的思想,對我的人格形成和處世態度都有莫大影響,而我不能免俗地將它當成方法論,移用於工作領域,把《老子》如此狹義化,真是大大不敬。我在工作中,喜歡吸納各類奇論異見融入編輯實務,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因此,日後所撰寫的各信,就勉強稱作我個人的「實作編輯心法」吧。

其實,誠如黎智英說的:「學做生意和管理,讀《老子》要比讀MBA有用得多。」*註10我用小杓子只勺了十個字,就啓迪了我的編輯思維,影響我深遠。我相信不同的人,不同的需求,在《老子》這百寶箱裡,都能得到滿足,書中智慧如大江大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說了一大堆話,似乎把老子的本意搞的更模糊不清了,不如用一則流傳廣泛、「自己消滅(取代)自己」的軼事收尾,看看能否相互發明。

英特爾(Intel)公司執行長保羅.歐德寧(Paul S. Otellini),擔任台灣的《商業周刋》「客座總編輯」,接受專訪時說:
「英特爾公司的發跡,是靠賣記憶體起家的。創業不久,日本公司在記憶體市場大舉入侵,咄咄逼人,讓英特爾陷入苦戰。
當時,高潛力、高獲利的微處理器科技正在萌芽,大家在理智上都知道應該放手記憶體業務,但對它却有著情感上的難以割捨,遲遲無法做出決策。
有天,葛洛夫和摩爾(英特爾共同創辦人)在會議室開會。葛洛夫問摩爾:
『如果董事會把我們踢出去,僱用新經理,他們會做什麼?』
『很明顯,他們會退出記憶體市場,全心發展做微處理器。』
『那為什麽我們不自己走出大門再回來,自己來做?』」*註11

抄摘到這兒,腦海中突然浮起前不久讀到《列子.說符篇》的話:「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日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列子說的有趣,錄此,和大家共享。

浩正 200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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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引自《今周刋》(第664期/2009/9/14出刊)「名師講堂」李仁芳教授<弱勢不爭,強處不讓>,見p.16。文中強調企業「應聰明地轉移本身的弱點,但不是樣樣消極退讓,而是有放棄,有加强。仔細檢視己身資源條件,避開弱點,但更要放大己身長處優點,盡量發揮己長」。
*註2:拖了好幾個月,終於遵照醫生排定時間,在八月九日(星期天)中午,住進台北「和信治癌中心醫院」。住院,是為了割除右耳下方的腮腺腫瘤。感謝上蒼!割下的腫瘤,經切片檢查,全屬良性,至此終於放下心頭大石。目前,除了麻醉後遺症,帶給小腿輕微的抽搐感之外,可說一切正常,傷口也在慢慢癒合中(2009/8/23於台中)。
*註3:引自2009/8/23出版的《亞洲週刋》第37頁寂然撰寫評介《常識》的短文<探討常識問題/呼喚公民社會>。《常識》一書,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作者梁文道先生,在台灣成長、在香港中文大學受教育,近年在香港電視經常曝光。梁文道對於時事評論文章「很快過時」一說,有深刻的反思,他在<自序>中說﹕「只有一種情況能使時事評論不朽,那就是你說的那些事老是重覆出現。如果時事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實,那麽現實的屹立不變就是對它最大的嘲諷了。任何有良心的評論家都該期盼自己的文章失效,他的文章若有現實意義,那是種悲哀。」光是這句話,就值得鼓掌。
*註4:引自《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陳鼓應註譯(1960/5月初版/臺灣商務印書舘印行),首篇<老子哲學系統的形成與開展>,p.6-11。
*註5:同上註,引文中所有括號內的變體小字是我添加的。
*註6:混搭(Mashup)指整合網路上多個資料來源或功能,以創造新服務的網路應用程式。源自於流行音樂將兩種不同風格的音樂混合,以產生新的趣味的作法。雖然在HTML古老的版本(2.0)中,早有混搭的概念(將圖片提供視為一種服務,一個網頁中的文字與圖片可以來自不同的網站,一個圖文並茂的網頁就是一種原始的混搭。)一般還是將混搭視為Web2.0的特性之一。
跨界混搭是一種將多種資料來源集成到單一工具之中的網路應用技術(參閱維基百科「混搭」條目: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Mashup&variant=zh-tw)。現在,「跨界混搭」的含義延伸到更大的範疇了。
*註7:同註4,p.153-155。
*註8:同註4,p.8。
*註9: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28信<塵封20年的報告/「無人地帶」的經營方略>。
*註10:引自《我是黎智英》/黎智英著/藍鯨出版(2005/10初版),p.23。
*註11:引自《商業周刊》第1037期(2007/10出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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