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30日 星期六

我曾經想開一家銀行

──雲端運算的人間意義/野人獻曝(2)

「雲端運算,有『雲』商機,更有『端』商穖。」
──張亞勤(微軟全球副總裁)

「雲端的趨勢已進一步證明,應用與服務才是王道。」
──史欽泰(資策會董事長)


親愛的朋友:

就像Web2.0和無所不在的U時代一樣,喧騰一時的「雲端運算」,終於演化成了常識。雲,是貯存所有資料的中心;端,是趨於更輕便的使用者及使用工具。我們再也不需要購置很多不同功能的軟體以及強大的硬碟與記憶體,因為這些電腦必需的配置,全上了飄浮的雲。

換個角度看,「雲端」也不再神祕,它只是替代了舊有的IT資訊系統,開始擁有類同「自來水公司」或「電力公司」一樣的功效,成為新產業鏈裡的供應者。而我們這些使用者,不必家家自備水井或發電機,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連接上雲之後計量付費:用多少,付多少。
然而,在簡單道理的背後,卻隱藏著全新的大好機會。
因為雲端運算是典型的、百年難遇的「典範移轉」(paradigm shift),它顛覆傳統,以重鑄的產業鏈使既存的一切,都面臨打破重組的巨變。所以,我們必須正視在新產業鏈中,「我」在哪裡?還有沒有「位子」?至少要站在已知的雲端基礎上,掂量一下「我」的存在價值和未來性。若是忽視「重新定位」,很可能從新產業鏈裡消失無蹤。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每個企業都在積極檢視「自身(我)」和雲端運算的結合,以確保在這新興世界裡,謀得最大福祉。例如,微軟全球執行長史蒂夫‧鮑默爾(Steve Ballmer)在2009年11月3日旋風訪台,於公開演講中,以「運籌雲端/共創三『螢』」為題,坦率直言「雲端運算就是未來(Cloud is future.)」,並詳細說明微軟「三螢一雲」的未來戰略,他認為未來資訊科技的新面貌,必然建立在「電腦螢幕」、「手機螢幕」和「電視螢幕」等「三螢」與火熱的雲端運算(一雲)之上,這是微軟生存與發展之所寄。

若對財經及IT界稍加留意,「雲端運算」這塊無主之地戰雲密布,Google、Yahoo、IBM、亞馬遜、蘋果、微軟……等巨無霸,四處佈樁,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尤其是新野心帝國Google,它放眼全球,已預見自己無限膨脹的「雲世界」(目前Google已設立24座資料中心,仍在繼續增加中)耗電日增,必須自設電廠滿足需求,月前向美國政府申請以「零碳排放」為目標、收購綠色(潔淨)能源「電力營銷商」的執照*註1,準備因應下一波更艱鉅的挑戰。你說,這個新綠巨人可怕不?

但資料中心的設立,只能算是必要的前置作業,有它,才能開展後續佈局。對於雲端運算的潛力,無論大陸和台灣,都不敢掉以輕心,政府機關與大小企業紛紛設立了專責部門:北京有雲基地,而台灣的工研院則成立「雲端運算應用中心」,各大小企業也莫不摩拳擦掌,積極投入,口口聲聲要「搞自己的雲」*註2。據說,雲還區分為「私有雲」(Private Cloud)與「公眾雲」(Public Cloud)──舖天蓋地的造雲運動,轟轟烈烈地拉開序幕。

雲,老早飄在天空,每次使用e-mail信箱、看YouTube、用MSN、網上查地圖、下載軟體時,就在享受雲端之樂了;我們現在說的雲端和已存在的雲端之間最大的不同在「規模」,現在的雲端規模巨大到足可形成新的商業模式(1與多;從量變到質變),它不再是詩意翩翩的雲彩,它長成了「雲霸」。

在這波巨浪沖擊下,傳統出版業又該如何看待「雲端運算」?如何認識「雲端運算」型構中的新產業鏈以及隱身其間的商機,我們的機會在哪裡?
有人認為,這門功課能考及格的,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

我很幸運,從一篇訪問稿得到啟發。
2009年11月初,微軟全球副總裁張亞勤來台參加「華人企業領袖高峰會議」,接受《遠見雜誌》記者楊方儒訪問時*註3,提出一個簡單卻充滿想像的公式,掀起「雲端運算」的神秘面紗。他說:

雲端運算=(數據+軟體+平台+基礎設施)×服務

這個公式依我的理解是說:「雲端運算」的終極價值,取決於「服務值」的大小,當「服務值」為零,一切均化為烏有,只有增大「服務值」,才能創造括弧內各個項目的最大價值。雲端則是策略工具,懂得運用才是王道,而在應用的基礎上,多大的服務帶來多大的成效,沒有服務就沒有成效。

最近,我從《今周刊》特別企畫的<雲端運算對台灣衝擊大過商機!>報導中*註4,讀到走在雲端的IBM如何善用雲端服務的例子,令人印象深刻:

IBM從電腦硬體起家,但它老早看到電腦硬體未來的「紅海」,必須提前脫殼蛻皮,籌謀換裝「成長引擎」,搶佔5~10年後更高層次、新商業模式下的主導地位。IBM在「2004年時,把個人電腦事業部賣給聯想公司,朝向軟體及服務轉型」,發展到現在,它成了「科技整合專家」,針對不同企業的不同需求,設計服務內容。較近的例子發生在大陸的無錫,IBM推出「盤古天地方案」,將耗費動輒百萬美元的ERP(企業資源管理系統)簡化成一般中小企業付得起、開心付的精要版ERP,它知道天上和人間可以搭建直通車,所以,它承擔,它服務。譬如,用於麵包店的ERP,只要每天付人民幣6元,藉由IBM的雲,就能順利運作,把「雲端運算」的節省成本加上IBM貼心服務,發揮的淋漓盡致。因此,麵包店不必購置大量軟、硬體設備,IBM的「雲」包攬了一切,提供麵包店「完整的解決方案」。麵包店像月付水電費用一樣,乖乖的納入IBM客戶,很難離開它了。不過,若從麵包店的角度看,它充分利用雲端,以小馭大(IBM),如臂之使指;它把省下的時間和成本,用於提升客戶服務品質,確是聰明之舉。

另幾個例子,來自《商業周刊》的報導<善用雲端資源,三個小公司跑贏同業>*註5。2006年,五個年輕人以20萬台幣成立一家線上印刷網站「Hypo(百集斯公司)」,到2009年,營業額已近千萬。他們怎麼做到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不像一般創業者,花很多錢購買辦公室軟體,採訪記者楊之瑜、林俊劭說:

「他們直接透過網路,連結到Google,利用Google的軟體服務,省下
近50萬元的軟體與網管成本,解決了小公司創業初期最頭痛的網路投資。
……因為不用花心力維護機器、頻寬這些事情,工程師只要專心研發,每月
至少省下25,000元開銷,還可以把時間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

上海「智翔信息科技」(Ultrawise)也一樣,這家「針對大學畢業生提供科技產業職業訓練的人力仲介公司」,透過IBM雲端服務,降低了成本,縮短了謀合時間,提高了服務品質。
弘煜──線上遊戲公司,將產品交給「雲」(智冠)行銷,自己專心遊戲的研發和生產。第一款線上遊戲《風色幻想Online》,上市不久就累積近60萬會員,也順利賣出國際版權。

親愛的朋友,就如此這般,「雲」把世界變平了,即使資本很小,仍擁有均等的發展機會;而眼看著各行各業都以不同的方式造雲、運用雲──我們傳統的出版/編輯人,難道只能「望雲興嘆」嗎?
張亞勤的簡單公式,似乎告訴我們,真正的關鍵在找出雲端運算和出版與編輯連接點,從連接點注入以服務為核心的產銷大計,則很有機會打開僵局,否則將坐看江山如夏日積雪,漸漸消融。

連接雲端運算的路,亦有千萬條。現在,請允許我略述一個未成案的構想:「智慧銀行(Wisbank;虛擬字)企劃案」。當初這個失去機會推動的構想,到了今天,從雲端的角度重新思考,似乎增添了可行性。

1997年,「網路」成了台灣社會最瘋迷的詞彙,弄得大家產生錯覺,彷彿只要沾上「達康」(.com),幾乎就一路綠燈,暢行無阻。
那時候,我突生奇想:在網路上開一家以「知識與智慧」做為交易物的銀行。
念頭起自疑問:一般而言,編輯辛辛苦苦做成一本書,印行之後立刻交給業務部發行到各種通路,暢銷的書在通路終端的書店,停留久一點,滯銷的書很快從書店退回,躺進書庫,這就是書的生命歷程。

我服務過的遠流,在詹宏志領導下,改造這種行銷傳統,把出版社聊備一格的「新書預約」制度化,強化「新書預約」成為行銷過程中的重中之重,將決勝點移到預約階段,利用預約(主要是運用報紙廣告及客戶名單做DM郵購行銷)創造業績並積累聲勢,等到店銷時,如洩洪一般,奔騰而下,銳不可擋。所以,在他主導社務期間,固定以公司當年營業目標額度的10%作為廣告/行銷預算使用,他打了一場接一場經典性的預約之戰(《柏楊版資治通鑑》的行銷案例,即其代表作之一),這在當時保守的出版界是極其震撼性的創新作為(有些競爭者甚至不明白遠流致勝之秘)。幾年下來,遠流的出版物強力吸引了愛書人的目光,在各種細膩的動作配合下,營收急速爬升,成為出版界不容忽視的力量。

在書的生命歷程中,遠流將「出版前」(預約)與「出版中」(上市)兩個階段做得出神入化,旁人顯然不易超越。那麼,「出版後」(從書店退回的庫存書)這一段遠流尚未照顧到的書的最終歷程中,還有沒有可被挖掘的潛在價值?
若干年後,我們都離開了遠流。有次我在省思遠流成功史,回顧到這一段,突然發覺在「出版後」的階段(長尾),隱藏著「價值再生」的機會,這個機會可以把「跨出版社」的部份庫存做有效處理,打造新的價值。
說來有趣,我的領悟出自與銀行的往來經驗。

我們跟銀行打交道時,出面的是理財專員。我們把錢存入銀行後,積極的理財專員會針對每位客戶提出量身定製的理財建議,他們主要功能是在銷售銀行推介的各種如共同基金、外幣、黃金及原物料資源買賣……等理財工具,在這個基礎上爭取主客雙贏。

當時,我被「理財專員」這個角色功能與理財工具中的「共同基金」這樣的組合和關係迷惑了,倘若把這樣的組合和關係放在「出版社/編輯/讀者」三方共構基礎思考,會發生什麼效應?
「智慧銀行」四個字,突然從腦海跳了出來。我繼續問自己:
倘若有個銀行以「貯儲知識與智慧」為主要業務,這個銀行的具體服務是什麼?它怎麼詮釋並落實「知識與智慧」的實體化?客戶在哪裡?如何形成規模?會發展成商業模式嗎?

倘若「理財專員」這個角色理的不是「財」,而是「知識與智慧」,我們可否暫稱這些人為「理知專員」?
有什麼東西能成為「理知專員」手中如「共同基金、外幣、黃金及原物料資源買賣……等理財工具」的「理知工具」?
第一個閃入腦際的是書單的集中,請名家開書單。

倘若不同領域的頂尖人物所開列的書單,都有明確又吸引人的主題,這樣逐一推出(甚或量身定製)的套書,是不是可視之為
類似「共同基金」的理知工具?
我們姑且稱它是「共同知金」。

好了,現在智慧銀行裡有了理知專員,理知專員手中有了共同知金,一個最基本的運作模式形成了;接下來,我們怎麼賦予銀行靈魂和更多、更強的動能?
有個區塊立刻可以推動的,那就是廣收古今中外各領域傑出人士曾開過的書單,據我所知,歷史上開過書單的人,多到難計其數。

我手邊剛巧有顧頡剛先生開給「願意研究中國歷史的青年」的書單*註6,共14冊,在他那時代,這份書單頗具代表性。
我的剪報中,有張標題是<溫家寶開書單,要大家多看書>的新聞資料,新聞裡雖沒看到完整書單,只提了《沉思錄》、《道德情操》、《隨想錄》三本書*註7,但若真有一張溫家寶開的完整書單──譬如說,「影響我一生的10本書」,智慧銀行將這組套書列為「溫家寶:『影響我一生的10本書』共同知金」,交由理知專員推薦給需要的人,會產生多大的效益?
依此類比,像早期暢銷書《改變歷史的書》,本身即是書單,也適用這個模式。

其它如在上世紀80年代前後,全美國的教師曾開列中學生必讀書單100冊,世界上的重要作品,包羅無遺,洋洋灑灑,嘆為觀止,從選單可看出美國基礎教育的深厚實在,這組「『中學生必讀100』共同知金」,市場潛力巨大。

我主編《新書月刊》時,有鑑於企管經營的書越來越多,一般讀者看得眼花撩亂,不知抉擇,特別情商《統領雜誌》總編輯黃明堅撰寫<階梯五○>*註8,由淺而深,分出四階,共50種書,提供讀者購書參考。這篇文章引起「金石堂書店」副總陳斌的注意,立即在書店闢出專區,放在最醒目的平台陳列,衝出漂亮業績。由此可見,導引性的閱讀指南,確有市場需求。
「讀什麼?怎麼讀?」給了智慧銀行點亮一盞方向燈。
路,慢慢踩出來了,下一步怎麼走?

無疑的,倘若今天有人想設立「智慧銀行」,不妨以雲端為家(可自己造雲,或運用免費的公眾雲與私有雲:如盛大、中文在線、城邦、遠流),可節省很多成本,然後以無所不在、貼心的、免費的諮詢服務,抓住需求者的心。「共同知金」是未來多樣服務項目之一,而掛出的各式各樣不同屬性的「共同知金」,當以組合者名字、書的類型或特殊目的來定位、定名,並附上推薦理由、導讀等等,這裡面可運作的空間極大,也是發揮創意的地方,至於利益分配問題,也是個關鍵。

除了創新的「共同知金」,智慧銀行的服務可與實體結合(多想想!)。
理知專員呢?我認為應該正名為「讀書諮詢顧問」。
而,如何讓智慧銀行提供客戶最大、最佳、最多的服務,這道門檻似乎是有興趣投入的人,必須詳答的第一份考卷*註9。

請模擬以下情景:有一天,打開電腦,銀幕上設為首頁的是「智慧銀行」,呈現的畫面跟Google或百度一樣樸素而簡潔,只看到一個小長方形的空間,那是填寫問題用的。
假使有一位關心子女成長與學習的母親,問道:
「我女兒四歲,聰明,好動,她可以讀什麼書?」
按下搜尋鍵,畫面跳出一組某兒童文學專家推薦的「×××共同知金」。同時在畫面上還有另外簡化呈現的其它書單建議,以及紙本、電子文本……等各種選項。當然,它不會忘記提醒你,「讀書諮詢顧問」正在線上等著為你做更深化的「一對一服務」。
首頁上除了「問題框」外,也有「智慧銀行首頁」、「共同知金首頁」、「讀書諮詢顧問團」等欄目,從欄目點入,那又是一番天地。

一旦成為智慧銀行的會員,還能享受哪些權益呢?
請大家一起來「想想」吧!
浩正20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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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見2010/1/9《聯合報》財經/教育版<需求大,Google申請電力營銷權>(莊雅婷編譯)。
*註2:雲端運算的商機有多少?據「美林證券」推估,未來5年將達950億美元,佔全球軟體市場12%。落後於Google的微軟急起直追,大力「造雲」。1月4日出版的《今周刊》稱:「最近微軟新蓋的資料中心,有11個足球場那麼大,內部擁有超過30萬台伺服器。」Google的伺服器數目,從50萬台到數百萬台都有人說,真實數字,迄今無人知曉。
*註3:參閱《遠見雜誌》第282期(2009/12月出版),p.362-364。記者楊方儒訪問微軟全球副總裁張亞勤特稿:<雲端運算,有「雲」商機,更有「端」商機>。微軟除了努力造雲,也不忘時時強調「端」的不可忽視。
*註4:參閱2010/1/4出版的第680期《今周刊》,這篇由林宏文執筆的<雲端運算對台灣衝擊大過商機!>,讓人清醒。他強調:「雲端運算概念越炒越熱,但對於IT業者來說,真能抓住這個龐大商機嗎?真相是:不管硬、軟體,台灣目前都遠遠落後,若台灣不能好好因應這股大潮流,恐怕不僅搶不到生意,還會淪為這個大趨勢中的輸家。」見p.62-77。
*註5:參閱2009/11出刊的第1146期《商業周刊》由記者林俊劭、楊之瑜撰寫的<雲端運算為何改變10億人?>,見p.48-58。
*註6:參閱《走在歷史的路上-顧頡剛自述》(遠流/1989/11/1初版一刷),p.209,<附錄3:顧頡剛先生開的書單>(李稚田輯錄),他開列的書是:《山海經》《梁武石室畫像》《世說新語》《洛陽伽藍記》《大唐西域記》《唐人說薈》《宋元戲曲史》《元秘史》《馬可波羅遊記》《陶庵夢憶》《徐霞客遊記》《桃花扇》《西秦旅行記》《南洋旅行記》等14種。
*註7:見2009/5/29《聯合報》第A12版記者汪莉絹的專題報導。除了溫家寶愛讀的書之外,還介紹其他領導人喜愛的書。
*註8:見1984/7/1出刊的《新書月刊》,黃明堅的<階梯五O:循階梯書單,登管理堂奧>。
*註9:1997年6月前後,實學社同仁黃驗和我共同撰寫了<智慧銀行企劃書>,在實學社的股東會議上徵求大家支持公司轉型為「以網路銷售通路為經營核心」,最後沒有成功。這份企劃書我手上尚存一份,如今細讀,內容過於簡略,也了無新意,所以不願抄錄獻醜。當時還有一張參考銀行信用卡申請書形式,寫就的「智慧之友申請書」裡面有<智慧銀行15問>,有興趣的可向我索取,以20份為限,送完即止(原件是彩印的,寄贈的是黑白的)。

2010年1月19日 星期二

瘋點子

──野人獻曝(1)

「平中見奇、變中取巧。」
──俞曉群(出版家)

「創意,往往來自跳脫常規。」
──張明正(趨勢科技董事長)


親愛的朋友:
1990年前後,我在「遠流出版公司」曾和同事羅麗芳製作了《構想備忘》小冊子*註1,把我們想到、聽到的任何奇奇怪怪的點子蒐羅起來,做參考之用。
現在回想起來,冊子上有些想法的確荒誕可笑。
有位同事,建議出一本《家庭相簿》。理由是,在人手一相機的時代,他發現每個家庭裡拍攝的照片越來越多,但在相片簿中,却普遍出現一個現象,爸爸的照片很少,有時甚至不見了。
父親「隱身」或「少見」的原因不一,最大的因素是忙著給心愛的孩子和妻子留影,反而忘了自己。所以,他建議設計一本大團圓式、人人不缺席的《家庭相簿》,這本相簿必須經過精心設計,像編排雜誌內容一樣,妥善分配家庭成員在相簿應佔比例,替每個人(包括父親)留下專欄、特寫及專頁──重要的是,這本相簿中每一頁,都不是隨意貼放的,而是預留照片位置、說明欄,並另外印製附贈空白的、像漫畫對白格式的貼紙,嵌入情景對白,讓照片生動起來。使《家庭相簿》成為一頁頁熱鬧有趣的生活實錄,不再是冷冰冰的靜態照片而已。
然而,有人從同樣的思路出發,把想像延伸到大、中、小學《畢業紀念冊》的製作,那可是個夢幻市場。原始的想法是做成活頁的,封面與各種不同格式的空白內頁,放在以販售文具、紙墨的商店零售,由購買者自行組合。跟傳統印製的純空白紀念冊最大的不同,除了形式(從固定改成活頁)外,每一頁都事先規劃填寫內容──姓名、地址、電話、留言欄、得意的照片,並納入各種創意的欄目(形成最大特色)等等。
假若這類自填、自創風格與樂趣的方向可行,還有什麼可囊括袋中?
一本新型態以照片為主的《家譜》。
一本家家必備、精緻印製的《貴客留言簿》。
一本記錄嬰兒成長的《寶寶日記》(早有人捷足先登)。
一本《戀愛手冊》。
限於篇幅,無法一一描述所提個案,在此簡略介紹《戀愛手冊》的執行過程。那時候,社會風氣漸開,各個層面都瀰漫著對既有成制的挑戰。有藝人高喊:「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某大學教授公開鼓吹「自慰」:「只要性高潮,不要性伴侶。」口號,反映的是匱乏、不足、渴望。所以,在這關口,出版一本讓青年男女記載戀愛進展的本子,似乎是個可以一搏的構想。
於是,興致勃勃地動工了。
既然是戀愛手冊,男女有別,所以書分兩冊:女用粉紅,男主藍色。開本特大(橘8開),類似市售大型記事簿,以布面精裝,內頁用180磅雪銅精印,外頭加鎖。可是,內容呢?
基本資料不可少,越奇、越新穎、越詳盡越好。翻過基本資料,以後的內容,就海濶天空,百無禁忌了。(咳!請發揮你的想像力吧!)
在某次內部討論時,大家覺得平時寄送各類慰問卡,單薄的卡片難以承載更多的關懷及情意,若想把寄卡人內心的話表達清楚,光靠薄薄一張慰問卡是不夠的,於是「卡片的延長」,發展成「卡片書」,「卡片書」發展成作家和畫家的結合──針對不同境遇、不同節日,說獨特的心情故事,繪寫成各式各樣的作品(有點接近著名繪本作家幾米的作品)。
我們一寸一尺往前推進,誘發出奇奇怪怪的念頭。
有一天,驀然驚醒,這些「出版物」走火入魔,偏離了正統,一不小心跨入了禮品業界,我們嘗試的出版物,稱作禮物書──這個社內臨時的任務編組,差一點跨界出擊,成了開疆闢土的「烈士」。
而今,社會進展到網路的雲時代,價值觀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上案例早已失去原先設計的目標功能,寫在這裡的目的,是要讓大家看看一個傳統編輯也可另類到如此不成體統。幸虧我不久就離開了工作8年的崗位,展開人生新的冒險,所有計劃嘠然終止。
從傳統編輯的角度來看,這些構想確已逸出常軌,我用來自我解嘲的形容辭是:想賺錢想瘋了。時至今日,退離職場之後,反而可以平心靜氣說說當年讓好友們時時為我捏把冷汗的某些「英勇」事蹟。有些案例和「禮物書」不同,但編輯在其中有了不同的角色扮演和新的體驗。

話還是得從「編輯所為何事」談起。
對任何一個編輯而言,他的核心任務在內容的經營,希望自己經手的每一本書,投入書市之後都能夠名利雙收。可是,這是「可欲而不可求」的艱鉅使命,市場不會隨我們的主觀意願而屈從的。那麽,我們怎麼做才能從競爭激烈的書市中脫穎而出呢?
我從《編輯力初探1.0》寫到《實作編輯心法》,目的即在尋覓問句背後的答案。走在編輯的路上,三十多年光陰,倏忽之間如指隙流沙,溜得無影無踪。回首我在那些日子的作為,肯定不是成功的編輯,所做過的書,多半隨風而逝,不知所終。正因為這樣,更引發我好奇之心,試著運用雜食得來的智慧,解讀業界我所熟悉的人和事,挖掘書市成功者「贏的秘密」,讓後來者做為借鏡。
書海浩瀚,人生苦短,一個人一生能讀幾本書?我讀書有限,亦自知本質愚拙,所以我對拿在手上的書,不敢輕忽,始終抱持崇敬的心,仔細拜讀。例如,我居然幸運地從老子、石濤……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克里斯汀生(Clayton M. Christensen)、約翰.奈思比(John Naisbitt)、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大前研一……的著作中,找到開啟秘門的鑰匙,我小心翼翼用它打開成功者的寶匣,揀取匣內閃亮的珠玉,把它們嵌進書寫的字裡行間。
我用的方法極其簡單:引取他們的智慧火花,移入出版與編輯工作,強作解人。那些傑出心智流瀉出來的觀點,幫我撥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迷霧,求得一種有力的解釋,我也趁此開濶視野,獲得成長。
找到的解答,雖不一定能恰如其「實」,却一定程度貼近了事實。
透過對成功者貼心的認識,我發現優秀的編輯都各有各的長處,我曾將成功者粗分為人脈取勝或議題取勝,有本土至上或域外為尚,聚焦於一或放眼四方;總括的說,是各擅勝場,各有依歸。他們創造特色,脫穎而出。
面對強敵如林的環境,投身競争圈的我們,所憑持的生存法則是什麽?該不該拔劍而起,去搶強者的嘴邊肉?
──唯有真正的勇者或十足的笨蛋才這麼做。
我的解法是二八法則。二分力量放在既存的主流市場(可形成局部優勢機會之處),八分力量集中於未來新主流的探尋與經營,找出最有興趣、最適合自己一展身手的「無主之地」,全力以赴。
所以啊,我的編輯生涯經常沉溺於海濶天空、漫無邊際的遐想。然而十想九空,提案的生命,常常一閃即逝,唯一的好處是活潑腦子,以癡想(點子多)取勝。
以下,是我三十多年編輯生涯、亂槍打鳥似的構思中,可能還留存少許參考價值而尚未成案的編輯發想,有興趣的朋友,閱讀時請小心考量。

習慣上,我是「壹」*註2的尋索者──壹個概念(構想)、壹個領域(範疇)、壹個群組、壹個夢。有時候,壹太小,小到像一枝煙火,一經點燃,一燦即滅﹔有時壹太大,大到無法掌握,只能切割處理。我時常困在「壹」的時間與空間的互依、互斥中,而在「反」、「極」、「最」、「分」(細分化﹔以局部為整體;化整為零)、「合」(整合;化零為整)……的那端,得到導引。
譬如說,一個範疇(領域):歷史。
但,歷史的範疇太大,無人可以窮盡,光取一瓢,都不易負荷。
在遠流,我曾經用「實用歷史」概念做為凝結劑,去黏合「性相近」的作品,以遠流獨有的行銷手法,開闢出一塊新天地*註3。
那時,我看到日本作家喜歡以歷史人物寫小說,而萌生「以人物為經緯」整合成一套「小說日本史」,取代正經八百的正史,來快速填平國人對我們周邊最強的競爭者──日本──認知上的鴻溝(我讀過不同作者的日本史,讀完就忘,不如小說易解易記,對不做研究的小老百姓來說,這是一條認識日本的捷徑。坦白說,我是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但仇日不如知日,越認識她,就越敬佩她。以競爭者為師,才有機會超越。)。首役由「戰國群雄」擔任頭陣,武田信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上杉謙信……紛紛亮相;接者,想跳到幕末(德川幕府)的動盪時代,再過渡到明治維新、改變日本成為現代化國家的英雄豪傑;然後回顧源、平之爭、鐮倉幕府,再從南北朝、室町幕府切入……一點一滴,透由歷史人物勾勒出日本史的輪廓。
這計劃的野心頗大,至少需十年以上的時間,投入大量人力與物力,才有可能完成。
一開始表現不俗,尤其是日本歷史小說名家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預約才短短一個多月,爆出一萬多套的預購量,凝聚出愛讀日本歷史小說的社群,引發一股新閱讀風潮。雖然獲利豐厚,但人事變動頻仍,「小說日本史」難以繼續,徒留遺憾。

1985年8月到翌年4月,我在「時報出版公司」時,歷史範疇亦是發展重心之一。在職八個月中,除了《南宮博歷史小說集》外,籌劃了三個沒有完成,却始終惦記在心的案子:
1).改變歷史發展的文獻彙編
2).策論研究
3).大決策
說到這裡,細心的朋友,也許有了疑問:為什麼喜走偏鋒,常和主流出版方向背道而馳?
我的答案是:競爭使然。
我初出道時,和別人沒有不同──搜尋、追逐國內、外知名作家與作品──即使到了今天,這個方向仍然是沒人敢輕忽的利益之源。
可是,激烈的競爭教導我必須學習如何「和而不同」*註4,努力尋找「應許之地」,一旦找到了,那兒沒有強力的競爭者,才能獨領風騷。這番道理,我到遠流、觀察總經理詹宏志如何經營時,才恍然大悟。那時候,遠流持續擴張、奇蹟般的競爭力,即奠基於此。
經營歷史範疇時,如果有什麼策略性思考,這就是。
「改變歷史發展的文獻彙編」的起念,非常單純。種因於我年輕時讀過「今日世界出版社」的書《美國文獻資料彙編》*註5,美國短短二百多年的歷史,整理出一冊珍貴的文獻史料,幫助外人了解美國、尊崇美國。我們中國五千多年歷史裡,不應採擷出更多、更精的文化遺產?當時,台灣有本狂銷書《改變歷史的書》──我把兩個概念合而為一,決定編一本《改變中國歷史發展的文獻彙編》,將艱深的文言文翻譯成現代話文,讓讀者在最簡短時間內,掌握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精髓。
在當時的出版環境,這個企劃案算是很另類的。案子交予陳恆嘉執行,邀請龔鵬程教授組織一批年輕老師共襄盛舉。
隨後,我們更進一步,準備把它擴大成「套書」,包括世界重要國家及民族的「改變歷史的文獻」,擇定美、英、法、俄、義、日、印……逐步納入規劃,我們認為它是開啟了解不同國家及民族與文化的捷徑。
《改變中國歷史發展的文獻彙編》進行得非常順利,可惜構想變質,龔教授以《國史鏡原-改變中國的劃時代文獻》單獨成書(精裝上、下兩冊,外加匣盒,厚一千多頁)。我非常喜歡這部書,它依原典、作者簡介、譯文、註釋、背景說明、影響,按年代先後排列,做得通徹。讀它,如同聽到中國的心跳。
這也勉強算是某種「中國讀本」吧。
至於「策論研究」案例,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時候,報端常看到「漢學中心在××」的新聞,一會兒有人說在美國,一會兒有人說在日本,一會兒有人說在法國,一會兒有人說在瑞士……,反正啊,就是沒人說在中國、在台灣、在香港。
我的民族意識被刺激起來,心想:為什麼世界性的漢學中心不在中國人住的地方?有什麼方法能把「漢學中心」的旗子插在台北?
第一個問題我沒能力、也輪不到我回答;第二個問題,讓我竊喜不已,這是天上掉下來、給編輯做的功課,若加上好運,可在此領域搶佔領導地位,大放異彩。
我默想:把「漢學中心」看作「壹」,它是由什麼樣的成份組成的?我能從整體的「壹」之中,突出某一成份或填入新的成份,然後再以「突出或填入的內容」高舉「漢學中心」的旗子,這樣做行得通嗎?用我一貫的心法來解釋,意思是說,把「屬於整體的局部」重新當作「新的整體」時,特色出現了,在新創的領域裡,我們很有機會成為領導者。
很幸運的,我在「策論」這個小範疇內,看到待墾的沃土。
「策論」是古代中國在朝為官的知識份子,獨特的意見表達方式。而,統治階層物色人才時,通過科舉制度「以策取士」,從應試文章佈局和陳述中,看人的見解、邏輯、文釆、視野與格局。
在朝廷上,「策」往往是國家或社會面臨變化或危局時的因應之道,它是一種解決方案的建議。所以「策」所涉及的層面極為寬廣,從國家大政方針到地方澇、旱、飢饉,幾乎無所不談,所以「策」是貯藏中國人挑戰/回應的智慧寶庫,可看到歷代最優秀的頭腦,如何面對困難,開創新局;也看得到因應失策,導致災禍臨身,而帶來毁滅性的後果。
中國人該怎麼善用先民留給我們的智慧寶庫?
「策」除了是先賢們解困、解惑的智慧之源,更是匯集文學瓌寶的集中地。泰半策論均出自名家之手,傳誦不輟(《國史鏡原》中就彙整不少策論)*註6。在這基礎上,把「策」移入現代知識系統來重新詮釋,過濾出令世人驚異的嶄新理論,看來是個可行的主意。
當時《中國時報》如日中天,與《聯合報》互爭台灣第一大報的地位,都誇稱每天印報量突破百萬。《中國時報》董事長余紀忠先生的識見和胸襟,在當時少有人能出其右,他發掘人才和用人的魄力,讓許多被他不次拔擢、重用的人,都念念難忘。《中國時報》有錢有人,樣樣不缺,我們還有什麼可著力之處?「時報出版公司」總經理張武順認為,加深加大「企業影響力」、以利己利人為努力的方向,應該是不錯的抉擇。
就這樣,我們大膽提出成立「策論研究中心」企劃案。
因沒留底稿,現在只能徒憑殘留印象,簡述於此。
「策論研究中心」怎麼進行?我們建議「先捨後收」,先投入資金與人力,待時機成熟時,讓回饋自然而然溢出來。
這是一個至少需要3~5年才看得到績效的中、長期計劃,累積的是奠基於社會公益的形象資產,但持之以恆,仍充滿盈利機會;它既謀公司長期之利,亦謀天下永久之利。所以,我們建議先成立工作小組(不另聘人,是任務編組),委身在由中國時報設立的「余氏基金會」下運作,實際作業交給「時報出版公司」負責執行。
具體的做法是兵分數路,一路是:和知名大學相關科系(如歷史系、國文系)長期合作。合作什麼?第一步,將史上策論從古籍裡找出來,按年代序,彙編成集,交由時報出版。如有疏漏,可以「續編」、「補編」繼續充實。第二步,和志趣相投的老師合作,以策論做為其研究方向。凡研究所學生以「策論研究」為博、碩士選題者,酌發獎學金,論文則交由時報審核出版。
另一路,籌編《策論雜誌》及《策論研究學報》。
再一路,申請國家資源贊助,籌辦三年後(或五年後)世界性的「第一屆台北漢學(策論研究)會議」(兩年一輪),向各國的大學及漢學家廣發武林帖*註7。
接著,廣開言路,籌辦三年後的「第一屆策論徵文」(兩年一次),採首獎百萬的重賞策略。
……等等。
「時報出版公司」有何收穫?
我想,細數收穫,未免太無趣了。
1985年的未竟之志,敘述到此暫告結束,至於另一個企劃案「大決策」,等完成<我曾經想開一家銀行>之後,再向大家報告。敬祝
健康快樂
浩正2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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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退休之後,在家清理事物時,因《構想備忘》中,所記錄的幾十個案子多半不够成熟,早失去參考價值,所以立刻付之一炬。其中有個案例收入《編輯力初探1.0》第15信<構想備忘/從三個實例看編輯人在想些什麼?>。
*註2: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24信<壹/我的編輯心法(1)>。
*註3:同上,第14信<聰明拷貝:繁盛的秘訣之3>及附錄五<適性經營/訪周浩正談「實用歷史」出版創意/郭泰>。
*註4:同上,第47信<和而不同/我的編輯心法(3)/附:老編桌上還未實現的企劃構想:《不競爭原理》>。簡言之,就是我一向强調的四句口訣:「做別人忽略做的、做別人不敢做的、做別人不能做的、做別人已經做而做不好的」。
*註5:「今日世界出版社」隸屬於美國大使館「美國新聞處」的文教機構。當年,美新處座落於台北市南海路、建國中學附近(這幢樓房廢棄很久,今年六月路過時,正全面翻修,不知何用)。它給人開明、開放的印象,二樓時常舉辦各種展覽,任何人都可從大門自由進出。「今日世界出版社」的出版品,無論裝幀、內容都非常突出,遠遠超過當時國內的水準,而售價低亷。它引進許多最傑出的美國文學作品,《美國文獻資料彙編》(書名可能有錯)亦是系列叢書之一。美新處似另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學生英文文摘》(?),以贈閱為主,介紹台灣各大學不同才學的傑出學生及各種新知,嗅不出一絲絲八股味,深受學生與知識份子喜愛。宣傳能做得如此不落痕跡,緊緊貼近閱聽者需求,實在了不起。
*註6:我曾在坊間看見專門翻印30年代舊書的出版社,將歷代策論彙編的套書複印販售,約有6~8冊(書名及冊數已記不清楚),可惜當時阮囊羞澀,錯失機緣。
*註7:按照計劃,來參加會議的人員,籲請他們回國之後,成立在地的「中國策論研究學會」。兩年一次的「漢學(策論研究)會議」可從第三屆起,由各地輪流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