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關於「學習」──我的讀書筆記(9)

《實作編輯心法練習簿》8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授)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韓愈<師說>
「為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
──胡適
「我通常都靠大量閱讀、學習別人的知識和創意,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有很多『原創』的觀念,重要的是要會『從別人身上學來最好的知識』。」
──華倫.巴菲特(美國投資大師)
「你必須找到自己的所愛。」
──賈伯斯(Steve Jobs;蘋果公司創辦人兼執行長


親愛的朋友:

我的童年恰逢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抗日戰爭」與「國共內戰」,那時候的大人們,憂心時局的動盪與變化,惶惶然不可終日;然而戰爭和逃難的印象,始終殘留在兒時的記憶裡:屋裡和走廊下疲倦而吵雜的兵士、槍枝撞擊聲、在上海住房的屋頂上遠觀家鄉方向像施放煙火一般的炮火在空中交織一片、街頭擁擠的人流、急促的腳步……,在這人人自顧不暇的年代,還能上學,已是僥天之幸。
當時,父母都遠行在外,家姊和我留在家鄉(南翔),兩人的課業時斷時續,也自然乏人督促了。我們全家直到19歲的堂兄冒險回鄉帶我們姊弟兩人直奔香港,歷盡艱辛於1950年到了台北,才團圓相聚,過正常的生活。
在那什麼都匱乏的日子裡,從童年到少年,除了課本,幾乎沒有課外讀物,少許流通市面的老書(如《東周列國誌》《薛平貴征東》《萬花樓》……等),遂成為無可替代的「最愛」。直到七○年代,台灣慢慢放鬆政治約束,風氣漸趨開放,書的選擇性多了起來,眼界和思域得以擴展。所以,我的讀書生涯跳過了所謂「啟蒙階段」;再則,我生性愚拙,就學以來,關於「學習」之種種,就是「聽老師的話」,按部就班做交代的功課,努力背誦書本上的知識。到了最近時日,心底才逐漸澄明,了解學習的目的,「求知」乃是第二義。
既然「求知是第二義」,那什麼是「第一義」?
我曾經問了一些人,有趣的是,對於「求知是第二義」一辭,有異議者少;對於什麼是「第一義」,就有仁、智之別了。對「第一義」之解,依我現在的心境,頗認同蘋果首腦史蒂夫.賈伯斯的想法。
2005年6月12日,賈伯斯大病初癒不久,應美國史丹福大學之邀,在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隔天,演講內容立即傳遍世界,大前研一在《低IQ時代》書內,評論這篇激動人心的演講是構成現代人的「新教養」之一,它透過網路,「在一瞬間成了全世界共有的知識」。演講的要旨即是「你必須找到自己的所愛(You've got to find what you love.)。」*註1賈伯斯以他親歷的人生,印證他的呼籲,他告訴那些畢業生,勇敢的去尋找真愛,不要受外界任何影響,讓內在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引導人生的方向。而賈伯斯自己,上了大學之後,實在看不出大學教育能給他些什麼,唸了六個月,決定退學,去追尋自己的人生目標。1976年4月1日,和摯友沃玆尼克(Steve Wozniak)在家裡的車庫,共同創立了「蘋果電腦公司」,希望製造出人人買得起的電腦。正因為他找到所愛,所以才能不屈不撓;因為不屈不撓,才能克服萬難,屢創新局。
我深深以為像賈伯斯那樣「找到自己所愛」,即是學習目的的「第一義」。它的意思是說──從學習中,儘早認識自己的所長,發掘什麼才是興趣之所在。跟戀愛一樣,一旦找到,當以身心許之,這一生已非她(他)莫屬了。
的確,當我們「找到自己的所愛」之後,「學習的第二義」(求知)才顯出它應有的意義和重要性。我們面對的是學習的嶄新階段,專精於「自己所愛」的鍛練,求得能充分發揮所長的知識。
問題又來了:我們該如何追求需要的知識?
《中庸》裡面有一段文字如此形容「求知」,有「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又說「及其『知』之,『一』也」。這段文字在網路上有各家解釋,非常詳盡,一搜便知。但在這兒,依前後一系列信函內容的脈絡,我寧可理解為,因人的資質不同、際遇不同,造成獲得知識的途徑也各有不同,但「及其知之,則『一』」也」。「一」,乃是全句的要旨所在,我的認知是喻指「在完整、專注、一致性上的同一高度」,更進一步引申,這個求知而得的高度(「一」),不僅是「專家」的高度,更是「專業」的高度。讀過我一系列信件的朋友,明白我採納了大前研一在《專業》*註2中的詮釋,前信多有引用,不再贅述。
以下四則有關「學習的故事」,從不同層面闡明學習的本質,我們發現故事背後的理念脈脈相通,讀完之後,會不會低聲驚呼:原來啊!學習就是這麼一回事,認識自己,塑造一個獨特且唯一的「我」。

第一個故事,在台灣藝文圈幾乎人人都耳熟能詳,之所以放在這裡重述,當然有特別的含義,因為他的奮鬥史,是早期那一世代具體而微的象徵。現在,脫貧了,上一代經過的荊棘之路,早排除於記憶之外;但,不知過去的困陋,如何珍惜既有的一切,更別說如何面對未來的挑戰了。
那個年代,物資匱乏是普遍現象,多半的人生活窮苦,然而,艱困的生活條件反而促進人的上進心,他們從不放棄自己,從不怨天尤人,從社會底層往上攀爬,不斷的自我惕勵,尋找躍昇的機會與力量。
這位代表性人物,他的名字叫朱川泰。
1938年,朱川泰出生在台灣苗栗縣通霄鎮。他說,從小有記憶以來,唯一記得的就是「窮」。父親多病,家裡食指浩繁,生計全靠母親,因為窮,心裡充滿改變現狀的願望。小小年紀的他,只有一個志向:「趕快長大,來幫媽媽」。
小學畢業就無力升學了,可是身無一技之長,將來靠什麼過活?拖到15歲(一說13歲),去拜苗栗縣通霄鎮上慈惠宮的雕刻師李金川為師,開始他的學徒生涯。朱川泰非常認命,心無旁騖地花了整整三年四個月(1953-1957)學習雕刻及繪畫手藝,在嚴師李金川教導下,打下非常紮實的基礎。
他接受Discovery電視節目專訪時,坦率而真誠地披露他的感恩,他說恩師李金川的嚴格要求,讓他學到兩件事:第一,學會繪製草圖。恩師說:「要把東西刻好,一定要懂得畫草圖,不要只會照著別人的圖或樣式來雕刻。雕刻師不會畫圖,就像建築師會造屋卻不會畫設計圖一樣。」素描的基礎,就這樣打下。第二,刀功要踏實。朱川泰自豪的說,「最寶貴的就是練功力,一刀下去,要三分就三分,要一寸就一寸,如果沒有這種功力,人家告訴你什麼,你都刻不出來」。
練就一身本事出師之後,朱川泰這年輕人的想法跟其他學藝而成的同伴很不一樣,他一方面慶幸自己學到手藝,一方面也看到雕刻師父發展的極限。他永遠有「不甘雌伏現狀」的心理需求。
──難道這就是我的一生?
不!他不甘心。
他渴望求「新」、求「變」,他的內心深處暗藏著一個夢想。
不久,在他二十多歲時,成立「海洋工作室」,希望自己的角色,能跳出雕刻匠的格局,蛻變成藝術家;做為藝術家,可不光是為神祗服務,也可以渲洩內心的祕密。
他的努力加上天份,很快就在藝壇脫穎而出。1966年第一次參展,作品<相悅>獲選「台灣省第21屆全省美術展覽會」雕塑部優選獎,隔年<久別>又獲「台灣省第22屆全省美術展覽會」雕塑部第3名。
換作別人,以小學學歷、沒受過正規教育以及出身廟宇雕刻師父背景的參賽者而言,這些殊榮夠他光宗耀祖了。可是,朱川泰不滿意,總覺得得獎事小,若想更上層樓,自己顯然缺少某些質素──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希望找到能告訴他不足之處和新方向的人。
他決定覓尋良師,重新出發。
他遍讀資料,都指向一個名字:楊英風(1926~1997)──曾在羅馬、北京和東京學習過的、台灣雕塑界的大師。
幾經波折,31歲那年,入楊英風門下學習。
在Discovery節目中,他回憶跟隨楊英風老師的8年,是一段尋覓自我的學習之旅。入門之日,楊英風老師說了一句讓他畢生受用不盡、待他成名後時刻掛在嘴邊的話:
「可以跟我學,但千萬不要學我。」*註3
楊英風不要跟隨者,他不希望他的學生成為「楊英風第二」,必須認識自我,做他自己。
楊英風認為「朱川泰」這三個字在他身屬的圈子已經太有名氣了,變成自我改造的阻礙,不徹底忘掉過去的榮耀,將永遠沉溺在孤芳自賞之中,成了他跳不出的牢籠。楊英風親自替他改名,希望拋卻既有的光芒,從新的基礎找尋未來的方向。
一代雕塑大師「朱銘」就此誕生。

楊英風對朱銘的影響至深且鉅。楊英風認為朱銘在寺廟學習到的基本功已綽綽有餘,反倒是擔心朱銘拘泥於技巧的枝節而失掉整體性的宏觀能力,所以要求朱銘的首要之事是「丟」。「丟掉已臻精湛熟練的技法和留在腦海中的形式(朱川泰時期學到的)」,要求他「拋開形式,擺脫寫實,留住神韻」,從而建立「朱銘風格」。
朱銘說,楊英風引導他「認識自己,肯定自己」,並「強調東方美學的特質和技巧上的返璞歸真」以及「簡約的力量」。朱銘回憶在藝匠時代,要求的是仿真、細膩與光亮,楊英風剛好相反,他說「不要太細膩,要簡化」,朱銘粗獷、大膽的刀法,就是從中體悟而得的。楊英風時時提醒他:「中國的精神更重要,要留意這個問題,不要說你去學了西方,就把自己的祖先忘記了」。我們欣賞朱銘作品時,每每被他作品中所蘊含的「中國元素」感動不已,其中「太極系列」即是代表作之一。
1976年3月朱銘在「國立歷史博物館」的首次個展,引起注目。當時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高信疆慧眼識英雄,特別邀約藝文界年輕一輩佼佼者如蔣勳等藝評家撰文推介,以號稱「台灣第一大報」的巨大影響力為之造勢,用副刊最大版面,一連五天以專文介紹。可以這麼誇張的形容:一夕之間,譽滿天下,朱銘成為台灣藝壇新的象徵。
之後若干年,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巡迴展出,我們看到一位藝術創作者,勇敢地走出台灣,走向世界。*註4

另一個有關學習的故事,來自吳德朗醫師*註5。
他在醫界服務多年之後,寫了一部回憶錄《理想的國度》,詳述他一生經歷。其中有段描述他在美國「寇克郡醫院」擔任住院醫師時,旁觀血液科老教授謝華玆醫師(Schwartz)風格獨特的教學方式,讓他體驗到何謂「臨床教學」。以下引述的文字很長,但只有原文實錄才能了解「教」與「學」的臍帶相連:

「血液科是第二線的專科,不做第一線診療,工作的方式是由資深住院
醫師先看病人,收集資料之後,再由主治醫師來迴診督導。謝華玆教授一星
期迴診兩次,每次看5~6個病人,總有10~20位年輕醫師參與。
迴診時,謝教授先靜靜地仔細觀察病人,從頭髮、臉色、指甲、一直到
腳跟等全身各個部位,之後開始詢問身邊的年輕醫師:
『病人幾歲?男性還是女性?你看到什麼?』
猶記得有一次的對話如下:
『這是一位年約75~80歲的白人,他的臉色十分蒼白。』
『臉色蒼白,你想到什麼?』
『貧血。』
『貧血的話,下一步要看什麼?』
『看眼結膜、牙床、皮膚和指甲。』
住院醫師檢視了病患的眼結膜、牙床、皮膚和指甲。
『你看到什麼?』
『眼結膜及指甲都十分蒼白,牙床及皮膚沒紅色的出血斑。下一步,
我想量他的血壓,摸他的肝臟、脾臟、淋巴結,並且聽聽他的上鎖骨窩,
聽聽心音……。』
住院醫師再次檢查病人。
『有什麼發現?』
『血壓、160/60mmHg,上鎖骨窩有呼呼的聲音,心臟有第三心音
(S3),在肺動脈區有第二度收縮期雜音,淋巴結沒有腫大,肝脾也沒有腫
大……。』
『你有沒有問題想問病人?讓你問幾個問題吧!』
『先生,請問你到醫院來的主要症狀是什麼?近來的健康狀況如何?
有沒有喉嚨痛?大便的色澤怎麼樣?飲食習慣如何?你的祖先來自何處?』
『幾個月來,我下肢麻木,感覺遲鈍,步態不穩﹔我的健康一向良好,
食欲沒有改變,並不挑食,喜歡肉食,沒有喉嚨痛,大便色澤正常,我是
瑞典人。』
『現在請你做神經學的檢查。』
年輕醫師檢查病人的運動神經、感覺狀況、肌腱反射及步態等。
『他的下肢感覺異常,肌腱反射也異常,步態不穩,像是脊椎神經有
問題。』
『請你列出三個可能的診斷。』
『惡性貧血、再生不良貧血及慢性骨髓性白血病。』
『你猜猜他的血紅素多少?』
『我想大約是4~5gm/dl。』
謝華玆教授在床邊一步一步引導、觀察、檢查……。整個過程像刑警辦
案一樣,訓練你整套的觀察病人、做理學檢查及邏輯分析的能力,經過整合
而得到結論。
上面這位病人,後來的診斷,果然是惡性貧血。」*註6

從實例中,清楚顯示「實作」的重要性,良醫就是這樣培育而成的。
各行各業從業者的成長,不也是?!

第三個關於學習的故事,就更有趣了。我實在沒能力把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在他的回憶錄《旁觀者》*註7中<懷恩師>那一章,談「學習」時所領悟的道理,轉述得比他更貼切。<懷恩師>是《旁觀者》裡我最喜歡的一章,杜拉克不遺餘力地分析「教」與「學」的特殊性與普遍性,不厭其煩地介紹了好多好多例子。
他欽佩蘇格拉底從不以「老師」自居的、所謂「蘇格拉底的方法」,教的不是學科知識,而是「學習方法」。他懷著感恩的心追念教過他的老師,他從不同老師的身上發現不同的教學法,他自己反而獲益最多。
他心目中的好老師都是啟發型的教學,教(teach)和學(learn)之間,若太偏於「教」(「育」),就容易被詬病為「填鴨式教育」。我們不能忽略「學習者」不同性向、天賦、環境等影響,導致互有長短的學習能力,而疏忽了他們個體優點的發掘。「教」的真正且唯一的目的,不僅僅是知識的傳授,是要讓「學習」變成「學習者」自己的事,並從學習過程中「認識自己,肯定自己」。
在杜拉克敘述的眾多教、學例子裡,我最難忘的是他「頓悟」的故事。
他無意中闖入一間教室,目睹同學的姐姐──年約14歲、已經以技巧嫻熟而譽滿維也納的女孩,和名師史納白爾(Artur Schnabel)的互動過程,看到學習者如何在諄諄善誘下,找到獨特的自己。

史納白爾先要同學的姐姐彈上一次指定的作業,也就是一個月前在這
兒學過的,我還記得是莫札特和舒伯特的奏鳴曲。即使我只有12歲,聽她
一彈,也知道這樣的技巧已是非常高深。
史納白爾稱許她的技巧。然後,給她下一回的作業,也就是一個月後
要上的,要她先讀譜,試彈。
我又再一次發現她的技巧實在非比尋常,史納白爾也說到這一點。之
後,他回到前一個月的課程(一開始她複習的作業)。史納白爾說:
「莉莉,妳知道嗎?莫札特和舒伯特的奏鳴曲,妳都彈得好極了。但
是,妳沒有把耳朵真正聽到的彈出來。妳彈的是,妳『自以為』聽到的。
但是,那是假的。如果我聽得出來,聽眾也會。」
莉莉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我告訴妳,我會怎麼做,我會把我自已親耳聽到的舒伯特慢板彈出
來。我無法彈妳聽到的東西,我不會照妳的方式彈,因為沒有人聽到的跟
妳一樣。妳聽聽我所聽到的舒伯持吧,或許妳能聽出其中的奧妙。」
他隨即坐在鋼琴前,彈他聽到的舒伯特。
莉莉突然開竅了,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就在此時,史納白爾停了下
來,說:
「現在換妳彈了。」
這次莉莉表現的技巧並不像以前那樣令人炫目,就像一個14歲的孩子
彈的那般,有天真的味道,而且更令人動容。
我也聽出來了,我的臉上必定露出和莉莉一樣的微笑,因為史納白爾
從而轉身對我說:
「你聽到了吧!這次好極了!只要能彈出自己耳朵聽到的,就是把音樂
彈出來了。」*註8

莉莉在琴音中找到了自己,但故事並沒有停止在這裡。杜拉克發覺這次經歷使他明瞭「可以從成功者的表現學習」,他寫道:「我了解到──至少我自己不是在錯誤中才能有所體認,我必須從成功的範例去學習。」這次偶然的機緣,經過很多年後,他才明白自己的幸運,在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方法」,而直到他讀到哲學家布伯(Martin Buber)引述一世紀前猶太智者的話,才「內化」成自己的理念:「上帝造出來的人,都會犯下各式各樣的錯誤。不要從別人的錯誤中學習,看看別人是怎麼做對的。」
「正面看問題」這一點,構成他研析企業與經營理論的主要內核,「正面的力量」之強大,無遠弗屆。

相較之下,第四個故事顯得單純多了。
奇女子伊莎多娜.鄧肯(Isadora Duncan,現代舞派創始人;1880-1927)被尊稱為「19世紀第一舞蹈家」,在我心裡,她是位革命家*註9。
她的學習生涯太另類了,因為她沒有傳統觀念中的所謂「師承」,她的教育可說在母親引導下自學而成的。她是個天生的顛覆者,來人世間走一趟,就為了推翻既存的秩序,打破成規,走一條自己的路。
她鄙視舞壇那種保守、不思改革的芭蕾舞形式,她認為身體在層層衣裳包裹下的表演是一種反動,違背了古希臘一脈相傳的傳統,真正的「舞」,根源於人的天性與自然的融合、出自舞者內心的感動──不是那種在條條框框束縛下刻意去扭曲姿勢,那是反自然、反人性的。
她要解放這一切。
她以赤腳、透明的薄紗,隨著詩與音樂以舞姿演繹,使世人驚豔。
林語堂幾乎用吶喊的聲音讚美她:「鄧肯的舞蹈雖說發端於崇拜希臘的藝術文化,見解立說卻是她自己的。她的跳舞的教師,不是希臘的石像,而是由惠特曼詩中的節奏得來的,是由尼釆的文句與精神、由貝多芬、華格納、蕭邦的音樂得來的,尤其是由自然界的山川、河海、樹木、花草天然的波動得來的。」鄧肯大膽創新的編舞和跳法,把自己推向爭議的巔峰,卻因此贏得當代知名文學家、音樂家與藝術家的肯定與推崇。
她在希臘精神中發現被遺忘的真髓,她用舞蹈召魂,喚醒最原始的、令人心悸的、源於人的根性──自由。

四個故事,講完了。
故事裡面會藏著開啟學習之門的鑰匙嗎?
我想,現在我唯一該做的事是,擱下筆,閉上嘴。
祝您學習快樂!
浩正201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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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這篇演講深入人心,網路上原文及繁、簡譯文均有,YouTube上也有影音版。請參閱簡體字版「譯言網」(http://article.yeeyan.org/view/wufu/12790?from_com)或繁體字版「Steve Jobs如是說!」(http://homepage.mac.com/pblandnet/blogwavestudio/LH20050220192234/LHA20050706022217/index.html),以及影音版(http://www.youtube.com/watch?v=UF8uR6Z6KLc)。
*註2:參閱《專業》/大前研一著/呂美女譯(天下文化/2006/3/20出版),或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43信<關於「書的企劃」>。
*註3:參閱《今周刋》第666期(2009/9/28出刋)王偉忠「吹牛老爹」專欄:<心理年齢18歲>,見p.20:王偉忠和朱銘聊天。朱銘說,他最感謝楊英風老師告訴他畢生受用的一句話:「可以跟我學,但千萬不要學我。」楊英風鼓勵朱銘「走自己的路」。
*註4:關於朱銘和楊英風的故事,網路上的參考資料非常多,請自行閱讀。
*註5:在《理想的國度:吳德朗醫師回憶錄》(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2005/1/1出版)一書「作者簡介」中,如此介紹:「這是一部生涯多采多姿的名醫以感恩的筆調娓娓道來的自傳。在陳述他的奮鬥心路歷程之際,也同時勾描出他成長的時代背景,令人領略到台灣這個悲情島嶼難能可貴的進步奇蹟。一個來自彰化的農家子弟,靠著優異的天分和不懈的努力,在醫學教育界開創一片天,不但成為享譽國際的心臟醫學權威,並投身國內醫療研究,建立『長庚醫院』、推動台灣整個醫療系統走向現代化。」
*註6:同上書,卷1<芝加哥的早晨>,p.68-72。
*註7:《旁觀者》/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著/廖月娟譯(1996/12月初版二刷)。
*註8:參閱上書,「Part1/來自亞特蘭提斯的報告」<懷恩師>p.125-158。
*註9:參閱《死亡與童女之舞》/鄧肯著/詹宏志譯(長鯨出版社/1977/9月初版),林語堂的代序<讀鄧肯自傳>。當年,此書被列為禁書,坊間有盜印30年代大陸譯本,書名為《我的一生》。長鯨出版社請詹宏志重譯此書,並易名為《死亡與童女之舞》,以避開警備總部的查緝。

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發想力:「編輯2.0世代」必備的企劃能力之二

──老編桌上還未實現的企劃構想5/「實用歷史」案例:《大決策》《中國帝王學》系列

「不同凡想(Think different)。」
──「蘋果公司」立社信念
「做別人忽略做的﹔做別人不敢做的﹔做別人不能做的﹔
做別人已經做而做不好的。」
──《編輯力初探1.0》


親愛的朋友:
出版是個很特殊的行業,有些編輯高懸個人理想與志趣,視出書為精雕細鑿的藝術,只接納情意相合的內容,若不認同或違逆原則的人,必嗤之以鼻;即使賠了本,倒下,社會上又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一批不怕死的後繼者,湊了資金,接下自以為是的理想主義旗子,繼續衝撞(我曾經也忝為其中之一,搞過兩個獨資的小出版社,雖然自認出了些在當時看來還不錯的書,仍賠光老本。)*註1。有些編輯則視出書為商業競爭一環,和任何產品一樣,必須接受市場機制的制約,力求競爭優勢;追求的是利潤、成長、規模化和永續經營。

兩種觀點,誰是誰非?

如今,回首崎嶇坎坷的來時路,我想跟年輕朋友說的,反而是「沒有所謂對錯」了。理想當然不可輕言丟棄,因為時代巨輪能否往前、往上發展,全靠它;但另一方面,若未能證實你擁有開疆闢土、獨擋一面的能力之前(說得更白一點──替你所服務的公司賺大錢之前),不妨謙卑一些,因為不論怎麼說,歸結到最後,市場決定一切。能活下來,才有明天,才有資格大聲說話。事實上,很令有識之士傷感的「市場決定論」,卻是命運的裁決者,你能走多久、多遠,讀者會用購買力,圈出你最終的疆域。

當我們一旦邁入完全競爭的大開放時代,市場因素如此強大,身處其中的從業人員,為謀求生存,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在競逐中的價值和貫徹意志的方法,該怎麼做才能遠離紅海,找個最少或零競爭的利基市場,厚植實力?
企圖心旺盛的編輯,常常一不小心就跌入兩難困境:或此或彼,或兩者得兼?事實是,追求短期利益也好,經營長期理念也罷,的確難分良窳,我的經驗總結,適性就好。就像棒球比賽,有人擅於觸擊,有人擅於長打,總而言之,能打勝仗,就行。

依我個人喜好,喜歡圈一塊少有人(最好無人)碰觸的領域(概念),長期打理,設法在領域內打造代表性作家與作品,全力經之營之。
我會這麼做,跟我在遠流的工作經驗有關。
去遠流之前,我對出版編輯的想法和大多數從業者一樣,儘可能認識跟工作相關的作家、儘可能爭取名家名作,天天埋首案前,沉浸於日復一日類似的編務,不悔不倦。到了遠流之後,看到詹宏志的佈局,打的是理念戰和組織戰,從他策劃「大眾心理學全集」、「柏楊版資治通鑑」兩大案例的細膩和大膽,讓我大開眼界,在那時候才醒悟,原來出版可以這樣玩的。再想想自己當年和所有出版界的編輯們、集中搶奪少數知名作家和他們著作的年代,坦白說,做得辛苦而乏善可陳。出版社與出版社之間的出版資源,甚少差異,而彼此實力的消長,常繫於人脈的鞏固和擴張。而,誰握有資源、或是資源分配者(如報、刊主編或發表園地掌控者),誰就是贏家。

認識作家,廣結善緣,確是做編輯的日課,但若天天奔波於稿件收發來消磨青春,當非我們進入這行的初衷。若用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做為刻度來觀察、檢討我們的編輯生涯,將看到怎樣的人生?
我們能永遠(從年少到年老)和所有編輯一起追逐稀有的暢銷作家和作品?
我們能永遠(從年少到年老)忙碌於進出世界各大大小小的書展場合,像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般,擇「暢銷書」而獵?
不!一定有不同的角色與路徑,等著我們發現。

內地學生都曾在教科書上唸過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創作於1915年的一首名詩<未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詩云:
「兩條路在樹林中分歧(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而我選擇了人跡稀少的路(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這樣的抉擇註定了我不同的旅途(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註2

「選擇了人跡稀少的路」這千古名句,被很多人引用,熟諳西方文學的詹宏志,在領導遠流發展方向時,或許借用了詩的智慧,沒為了趕路,去成為市場跟隨者,他的特立獨行──在王榮文信任與授權下──把公司捏塑成與當時競爭者完全不同模式和格局。這種策略抉擇眼光,應是「究通力」的極致表現吧(這時候的詹宏志還不到30足歲)。

但,「選擇了人跡稀少的路」,策劃推出第一擊「大眾心理學」之後呢?
詹宏志並沒有閒下來,他必須證明他沒把大家引領到荒郊野外,飢饉度日。我們或許在沈昌文先生《知道》裡的一段文字,所描述的編輯能力,理解詹宏志如何運用發想,迅速掌握稍縱即逝的商機。沈公說:
「一個高明的編輯,是能够讓作者寫他最想寫的東西,讓譯者翻他最想
翻的東西──這樣出來的東西才會是精品。我們做編輯是幹嘛呢?就是把
這樣一些東西組合起來。」*註3

親愛的朋友,這正是我們編輯該做的事,試著從不同的途徑得到「什麼是他們的最愛」的情報,讓著、譯者做他們最想做的事。
可是,會不會發生更富戲劇性的事?
例如「他們的最愛」和「我的最愛」重疊在一塊兒呢?追求「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合作境界,以使命感將彼此結合成命運共同體,這是多麼美妙的編輯之旅。
「柏楊版資治通鑑」的企劃實例,剛好詮釋了沈公的經驗之談。

事隔數十年,柏老已遠離我們,這案例的緣起難以查證,我聽到的說法有多種,比較可信的有二:一說是柏老和遠流老闆王榮文會晤時,柏老提案,王榮文拍板,詹宏志把構想化為可行性方案;一說是王、詹在家中討論出這世紀大案後,翌日即赴柏老家商談,一拍即合。湊合了三顆大腦袋,促成一段佳話。
就像沈公說的,「讓作者寫他最想寫的東西」,然而「把這樣一些東西組合起來」──就如此這般,遠流沒去主流市場攪和,它遠離競爭,為出版界創製出一個新的模式。
類似的企劃實例,全都內化為「遠流經驗」,我們這些後來加入的成員,各自攜帶夢想來到這片實踐之地,所做的只是「詹」規「眾」隨。
遠流的超凡的競爭力,即建立在創新的發想基礎上。
從遠流實例,我們見識到這種奠基於創新、由無到有的「發想力」在市場的爆發力,到了「編輯2.0世代」、網路上資訊如海的時刻,能否擁有「發想力」,更具迫切性(我會在討論「凝聚力」的信裡,再作細談)。「發想」兩字,語出《何典》*註4,有人以為用語是來自日本,錯了。不過,日本的確用的出神入化,讓「發想」有了更豐富的內涵。沒幾年前,大前研一還以《我的發想術》為名,出了書*註5。
我查了辭典,在《漢語大詞典》中:「發想,猶言動心思。」用現在的話解釋,就是「動腦」。發,即發明、發現、發揚、發掘、發揮,發動;「想」呢?應該作想像、想法、念頭解。合在一起,可以說是「啟發想像」。我也請教通曉日文的丁希如小姐,她說:「日文的『發想』和中文意義差不多,就是『想出一個新的或與眾不同的點子』。如果要從字面解釋,是『開發想法』,喻指『創造性思考』吧。」
做編輯的,要是少了「發想」的本領,想在出版市場引領風騷,恐怕不容易。出版家王雲五曾苦口婆心地勉勵大家:「我認為一個出版家能夠推進與否,視其有無『創造性的出版物』。」這句話值得大家記誦於心。
我在遠流工作期間,自以為默識「遠流經驗」,繼而東施效顰,策劃了「實用歷史」書系,獲得一些成果。我離開之後,這條書系漸漸邊緣化,失去往日光彩。我在這裡重提,倒不是為了重溫「當年勇」,而是因為「實用歷史」方案中還有些未實現的構想,交代於此,或許能啟發讀友想像,從而引出新的發想。
這兒,先獻上兩個案子。

【方案一】:「大決策」系列。
「大決策」系列的構想,乃「策論研究」(參閱《實作編輯心法練習簿》第3信<瘋點子>)的延伸產物。
發想的源頭是:歷史的重大轉折,往往來自關鍵的人、在關鍵時刻、提出關鍵建議,而做出決定,改變了歷史的發展軌跡。小決策可以小到戰國時期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大決策可以大到西漢武帝的「西域經營」,假使我們把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決策找出來,依序蒐集1,000個決策,再加以扼要的功過評述,收攏成冊,它既是歷史縮影,也是國民歷史輔教材料。
假使我們從1,000個決策中,揀選出100個重要決策,每個決策若用兩頁篇幅(也可以用更多篇幅,隨人高興)說明,就是200頁的小書,再加上配圖,是本可愛的簡明本。想要了解中國的重大事件與人物,以及因應挑戰的智慧,都握在手心。
假使我們從1,000個決策中,再揀選出10-12個改變歷史演變方向的重大決策,代入不同的、具代表性的決策模式,同時將每個決策的背景、事件本身、影響,詳加記錄,再委請專家以最新的理論加以剖解──這已遠遠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但我知道倘若真能成案,這10-12部厚達四、五百頁的大書,才是我們追求的標的。

【方案二】:「中國帝王學」系列。
根據柏楊的說法:「中國有史以來,至19世紀結束為止,大大小小,共有83個王朝(政權),出場過560個帝王。」*註6發想一下,編輯的機會有沒有隱藏在柏老的話中?
我曾在「實用歷史」策劃「商用25史」,企圖把每個朝代看作一家上市公司,每位皇帝看作公司的董事長(CEO),從公司治理的角度,評估他們的經營能力,最後做成25本的系列套書。陳文德寫出第一本《秦公司興亡史》,轟動書市,可惜他興趣太廣泛,寫了《北宋危機管理》和另一本之後,放棄了續寫計劃,不了了之。
原本,我還有一個規模較小的備案,即「中國帝王學」系列。

這個備案的發想,同「商用25史」完全一樣,只擴大了範疇。從研究中國歷史上25家公司的興衰存亡,轉換為研究一家名叫「中國」(China.com)的公司,在長達三千多年的經營史上,所出場過的560個CEO的功過是非。命長的、豐功偉業多、或是非多的,多寫些;命短的、乏善可陳的,少寫些;有的CEO,可能只佔一行。

560個CEO,排列在眼前,那是多麼壯觀的行列!說不定有聰明的研究者,從中發明新的理論,使歷史有了新的讀法。表面上,講的是歷史,骨子裡,表達的是公司治理之道。所以,既是歷史學的一部份,同時更是管理學的一部份。
這個案子從未實施過,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刺激有心人在這基礎上重新發想。
我必須承認,書寫這些實例的思維,基本上仍延續著傳統編輯的路子發想,可是一旦面對雲端時代,無限的內容都貯藏於雲,編輯的功能將會有多大進化?教人勇於想像的「發想力」,是不是還有用處?

最近,多年沒接受出版界訪問的詹宏志,在廈門和《書香兩岸》雜誌的駱瑩瑩交談了好幾小時,訪談內容化為三篇文章,其中<紙本書變電子書是很小的事——詹宏志談數位出版時代>碰觸到非常敏感的話題。他談到電子書,見解獨到,他說:
「電子書是在解決過去的問題。出版者要解決今天的出版困境,他必須
到未來的學習者取得知識的地方去做出版,不能繼續使用現在出版的形式,
使自己愈來愈跟這個社會不相干。注意,不是不好,是不相干。」*註7

他提醒大家真正帶來改變的是搜索引擎,但也正因為搜索引擎太強大,強大到資訊滿溢,所以我們做編輯的剛好能滿足未來「最佳資訊管理」的角色需求。再往深處推一推,我們的發想力,說不定在其中有大展雄風的機會(請反芻第4信<我曾經想開一家「銀行」>),且容我後信續談,請大家快去細讀詹宏志的訪談錄吧!

祝福大家!
浩正201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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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42信>「編輯力」的養成之旅。
*註2:請參閱「我們的太陽」(http://www.chome.idv.tw/article.asp?id=16)。
*註3:請參閱《知道》/沈昌文口述/張冠生整理(花城出版社/2008/5/第2次印刷),p.168-169。
*註4:請參閱《何典》第二回:「餓殺鬼:也曉得活鬼是個財主,只因螞蟻弗叮無縫磚階,不便去發想。」《何典》的作者是晚清張南莊(化名「過路人」)。張南莊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的一位「高才不遇者」,《何典》是一部話本式的諷刺帶滑稽的章回體小說,它借鬼的世界展示「活的人間相」,魯迅曾給以極好的評價:「作者便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牆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便是信口開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彷彿有會於心,禁不住不很為難的苦笑。」(摘自「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tw/吳語文學)。
*註5:大前研一在《我的發想術》(王麗芳譯/聯經出版社/2006/9出版)中,將構想形成過程分解成「懷疑成見」、「從網路思考」、「追求『獨一無二』」、「從歷史中記取教訓」、「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討論」六階段。
*註6:請參閱《柏楊版通鑑紀事本末》(第21冊)<人渣家族前言>。
*註7:請參閱《書香兩岸》2010年5月號<詹宏志:趨勢來自對知性的理解>(P.8-15)、<單一中文市場的大時代——詹宏志談華文出版>(P.16-20)及2010年6月號<紙本書變電子書是很小的事——詹宏志談數位出版時代>(P.106-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