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發想力:「編輯2.0世代」必備的企劃能力之二

──老編桌上還未實現的企劃構想5/「實用歷史」案例:《大決策》《中國帝王學》系列

「不同凡想(Think different)。」
──「蘋果公司」立社信念
「做別人忽略做的﹔做別人不敢做的﹔做別人不能做的﹔
做別人已經做而做不好的。」
──《編輯力初探1.0》


親愛的朋友:
出版是個很特殊的行業,有些編輯高懸個人理想與志趣,視出書為精雕細鑿的藝術,只接納情意相合的內容,若不認同或違逆原則的人,必嗤之以鼻;即使賠了本,倒下,社會上又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一批不怕死的後繼者,湊了資金,接下自以為是的理想主義旗子,繼續衝撞(我曾經也忝為其中之一,搞過兩個獨資的小出版社,雖然自認出了些在當時看來還不錯的書,仍賠光老本。)*註1。有些編輯則視出書為商業競爭一環,和任何產品一樣,必須接受市場機制的制約,力求競爭優勢;追求的是利潤、成長、規模化和永續經營。

兩種觀點,誰是誰非?

如今,回首崎嶇坎坷的來時路,我想跟年輕朋友說的,反而是「沒有所謂對錯」了。理想當然不可輕言丟棄,因為時代巨輪能否往前、往上發展,全靠它;但另一方面,若未能證實你擁有開疆闢土、獨擋一面的能力之前(說得更白一點──替你所服務的公司賺大錢之前),不妨謙卑一些,因為不論怎麼說,歸結到最後,市場決定一切。能活下來,才有明天,才有資格大聲說話。事實上,很令有識之士傷感的「市場決定論」,卻是命運的裁決者,你能走多久、多遠,讀者會用購買力,圈出你最終的疆域。

當我們一旦邁入完全競爭的大開放時代,市場因素如此強大,身處其中的從業人員,為謀求生存,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在競逐中的價值和貫徹意志的方法,該怎麼做才能遠離紅海,找個最少或零競爭的利基市場,厚植實力?
企圖心旺盛的編輯,常常一不小心就跌入兩難困境:或此或彼,或兩者得兼?事實是,追求短期利益也好,經營長期理念也罷,的確難分良窳,我的經驗總結,適性就好。就像棒球比賽,有人擅於觸擊,有人擅於長打,總而言之,能打勝仗,就行。

依我個人喜好,喜歡圈一塊少有人(最好無人)碰觸的領域(概念),長期打理,設法在領域內打造代表性作家與作品,全力經之營之。
我會這麼做,跟我在遠流的工作經驗有關。
去遠流之前,我對出版編輯的想法和大多數從業者一樣,儘可能認識跟工作相關的作家、儘可能爭取名家名作,天天埋首案前,沉浸於日復一日類似的編務,不悔不倦。到了遠流之後,看到詹宏志的佈局,打的是理念戰和組織戰,從他策劃「大眾心理學全集」、「柏楊版資治通鑑」兩大案例的細膩和大膽,讓我大開眼界,在那時候才醒悟,原來出版可以這樣玩的。再想想自己當年和所有出版界的編輯們、集中搶奪少數知名作家和他們著作的年代,坦白說,做得辛苦而乏善可陳。出版社與出版社之間的出版資源,甚少差異,而彼此實力的消長,常繫於人脈的鞏固和擴張。而,誰握有資源、或是資源分配者(如報、刊主編或發表園地掌控者),誰就是贏家。

認識作家,廣結善緣,確是做編輯的日課,但若天天奔波於稿件收發來消磨青春,當非我們進入這行的初衷。若用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做為刻度來觀察、檢討我們的編輯生涯,將看到怎樣的人生?
我們能永遠(從年少到年老)和所有編輯一起追逐稀有的暢銷作家和作品?
我們能永遠(從年少到年老)忙碌於進出世界各大大小小的書展場合,像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般,擇「暢銷書」而獵?
不!一定有不同的角色與路徑,等著我們發現。

內地學生都曾在教科書上唸過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創作於1915年的一首名詩<未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詩云:
「兩條路在樹林中分歧(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而我選擇了人跡稀少的路(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這樣的抉擇註定了我不同的旅途(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註2

「選擇了人跡稀少的路」這千古名句,被很多人引用,熟諳西方文學的詹宏志,在領導遠流發展方向時,或許借用了詩的智慧,沒為了趕路,去成為市場跟隨者,他的特立獨行──在王榮文信任與授權下──把公司捏塑成與當時競爭者完全不同模式和格局。這種策略抉擇眼光,應是「究通力」的極致表現吧(這時候的詹宏志還不到30足歲)。

但,「選擇了人跡稀少的路」,策劃推出第一擊「大眾心理學」之後呢?
詹宏志並沒有閒下來,他必須證明他沒把大家引領到荒郊野外,飢饉度日。我們或許在沈昌文先生《知道》裡的一段文字,所描述的編輯能力,理解詹宏志如何運用發想,迅速掌握稍縱即逝的商機。沈公說:
「一個高明的編輯,是能够讓作者寫他最想寫的東西,讓譯者翻他最想
翻的東西──這樣出來的東西才會是精品。我們做編輯是幹嘛呢?就是把
這樣一些東西組合起來。」*註3

親愛的朋友,這正是我們編輯該做的事,試著從不同的途徑得到「什麼是他們的最愛」的情報,讓著、譯者做他們最想做的事。
可是,會不會發生更富戲劇性的事?
例如「他們的最愛」和「我的最愛」重疊在一塊兒呢?追求「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合作境界,以使命感將彼此結合成命運共同體,這是多麼美妙的編輯之旅。
「柏楊版資治通鑑」的企劃實例,剛好詮釋了沈公的經驗之談。

事隔數十年,柏老已遠離我們,這案例的緣起難以查證,我聽到的說法有多種,比較可信的有二:一說是柏老和遠流老闆王榮文會晤時,柏老提案,王榮文拍板,詹宏志把構想化為可行性方案;一說是王、詹在家中討論出這世紀大案後,翌日即赴柏老家商談,一拍即合。湊合了三顆大腦袋,促成一段佳話。
就像沈公說的,「讓作者寫他最想寫的東西」,然而「把這樣一些東西組合起來」──就如此這般,遠流沒去主流市場攪和,它遠離競爭,為出版界創製出一個新的模式。
類似的企劃實例,全都內化為「遠流經驗」,我們這些後來加入的成員,各自攜帶夢想來到這片實踐之地,所做的只是「詹」規「眾」隨。
遠流的超凡的競爭力,即建立在創新的發想基礎上。
從遠流實例,我們見識到這種奠基於創新、由無到有的「發想力」在市場的爆發力,到了「編輯2.0世代」、網路上資訊如海的時刻,能否擁有「發想力」,更具迫切性(我會在討論「凝聚力」的信裡,再作細談)。「發想」兩字,語出《何典》*註4,有人以為用語是來自日本,錯了。不過,日本的確用的出神入化,讓「發想」有了更豐富的內涵。沒幾年前,大前研一還以《我的發想術》為名,出了書*註5。
我查了辭典,在《漢語大詞典》中:「發想,猶言動心思。」用現在的話解釋,就是「動腦」。發,即發明、發現、發揚、發掘、發揮,發動;「想」呢?應該作想像、想法、念頭解。合在一起,可以說是「啟發想像」。我也請教通曉日文的丁希如小姐,她說:「日文的『發想』和中文意義差不多,就是『想出一個新的或與眾不同的點子』。如果要從字面解釋,是『開發想法』,喻指『創造性思考』吧。」
做編輯的,要是少了「發想」的本領,想在出版市場引領風騷,恐怕不容易。出版家王雲五曾苦口婆心地勉勵大家:「我認為一個出版家能夠推進與否,視其有無『創造性的出版物』。」這句話值得大家記誦於心。
我在遠流工作期間,自以為默識「遠流經驗」,繼而東施效顰,策劃了「實用歷史」書系,獲得一些成果。我離開之後,這條書系漸漸邊緣化,失去往日光彩。我在這裡重提,倒不是為了重溫「當年勇」,而是因為「實用歷史」方案中還有些未實現的構想,交代於此,或許能啟發讀友想像,從而引出新的發想。
這兒,先獻上兩個案子。

【方案一】:「大決策」系列。
「大決策」系列的構想,乃「策論研究」(參閱《實作編輯心法練習簿》第3信<瘋點子>)的延伸產物。
發想的源頭是:歷史的重大轉折,往往來自關鍵的人、在關鍵時刻、提出關鍵建議,而做出決定,改變了歷史的發展軌跡。小決策可以小到戰國時期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大決策可以大到西漢武帝的「西域經營」,假使我們把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決策找出來,依序蒐集1,000個決策,再加以扼要的功過評述,收攏成冊,它既是歷史縮影,也是國民歷史輔教材料。
假使我們從1,000個決策中,揀選出100個重要決策,每個決策若用兩頁篇幅(也可以用更多篇幅,隨人高興)說明,就是200頁的小書,再加上配圖,是本可愛的簡明本。想要了解中國的重大事件與人物,以及因應挑戰的智慧,都握在手心。
假使我們從1,000個決策中,再揀選出10-12個改變歷史演變方向的重大決策,代入不同的、具代表性的決策模式,同時將每個決策的背景、事件本身、影響,詳加記錄,再委請專家以最新的理論加以剖解──這已遠遠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但我知道倘若真能成案,這10-12部厚達四、五百頁的大書,才是我們追求的標的。

【方案二】:「中國帝王學」系列。
根據柏楊的說法:「中國有史以來,至19世紀結束為止,大大小小,共有83個王朝(政權),出場過560個帝王。」*註6發想一下,編輯的機會有沒有隱藏在柏老的話中?
我曾在「實用歷史」策劃「商用25史」,企圖把每個朝代看作一家上市公司,每位皇帝看作公司的董事長(CEO),從公司治理的角度,評估他們的經營能力,最後做成25本的系列套書。陳文德寫出第一本《秦公司興亡史》,轟動書市,可惜他興趣太廣泛,寫了《北宋危機管理》和另一本之後,放棄了續寫計劃,不了了之。
原本,我還有一個規模較小的備案,即「中國帝王學」系列。

這個備案的發想,同「商用25史」完全一樣,只擴大了範疇。從研究中國歷史上25家公司的興衰存亡,轉換為研究一家名叫「中國」(China.com)的公司,在長達三千多年的經營史上,所出場過的560個CEO的功過是非。命長的、豐功偉業多、或是非多的,多寫些;命短的、乏善可陳的,少寫些;有的CEO,可能只佔一行。

560個CEO,排列在眼前,那是多麼壯觀的行列!說不定有聰明的研究者,從中發明新的理論,使歷史有了新的讀法。表面上,講的是歷史,骨子裡,表達的是公司治理之道。所以,既是歷史學的一部份,同時更是管理學的一部份。
這個案子從未實施過,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刺激有心人在這基礎上重新發想。
我必須承認,書寫這些實例的思維,基本上仍延續著傳統編輯的路子發想,可是一旦面對雲端時代,無限的內容都貯藏於雲,編輯的功能將會有多大進化?教人勇於想像的「發想力」,是不是還有用處?

最近,多年沒接受出版界訪問的詹宏志,在廈門和《書香兩岸》雜誌的駱瑩瑩交談了好幾小時,訪談內容化為三篇文章,其中<紙本書變電子書是很小的事——詹宏志談數位出版時代>碰觸到非常敏感的話題。他談到電子書,見解獨到,他說:
「電子書是在解決過去的問題。出版者要解決今天的出版困境,他必須
到未來的學習者取得知識的地方去做出版,不能繼續使用現在出版的形式,
使自己愈來愈跟這個社會不相干。注意,不是不好,是不相干。」*註7

他提醒大家真正帶來改變的是搜索引擎,但也正因為搜索引擎太強大,強大到資訊滿溢,所以我們做編輯的剛好能滿足未來「最佳資訊管理」的角色需求。再往深處推一推,我們的發想力,說不定在其中有大展雄風的機會(請反芻第4信<我曾經想開一家「銀行」>),且容我後信續談,請大家快去細讀詹宏志的訪談錄吧!

祝福大家!
浩正201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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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42信>「編輯力」的養成之旅。
*註2:請參閱「我們的太陽」(http://www.chome.idv.tw/article.asp?id=16)。
*註3:請參閱《知道》/沈昌文口述/張冠生整理(花城出版社/2008/5/第2次印刷),p.168-169。
*註4:請參閱《何典》第二回:「餓殺鬼:也曉得活鬼是個財主,只因螞蟻弗叮無縫磚階,不便去發想。」《何典》的作者是晚清張南莊(化名「過路人」)。張南莊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的一位「高才不遇者」,《何典》是一部話本式的諷刺帶滑稽的章回體小說,它借鬼的世界展示「活的人間相」,魯迅曾給以極好的評價:「作者便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牆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便是信口開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彷彿有會於心,禁不住不很為難的苦笑。」(摘自「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tw/吳語文學)。
*註5:大前研一在《我的發想術》(王麗芳譯/聯經出版社/2006/9出版)中,將構想形成過程分解成「懷疑成見」、「從網路思考」、「追求『獨一無二』」、「從歷史中記取教訓」、「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討論」六階段。
*註6:請參閱《柏楊版通鑑紀事本末》(第21冊)<人渣家族前言>。
*註7:請參閱《書香兩岸》2010年5月號<詹宏志:趨勢來自對知性的理解>(P.8-15)、<單一中文市場的大時代——詹宏志談華文出版>(P.16-20)及2010年6月號<紙本書變電子書是很小的事——詹宏志談數位出版時代>(P.106-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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